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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纾与《红楼梦》

发布时间:2019-02-20 10:58:03  来源:福州晚报

林纾与《红楼梦》

林纾

  被称为“译界之王”的林纾(1852—1924),字琴南,号畏庐,闽县人。一生著译甚丰,曾翻译过西方小说176部,统称为“林译小说”。林纾对《红楼梦》研究颇深,其译作《巴黎茶花女遗事》当时被称为“西方的《红楼梦》”。

  (一)

  林纾推崇《红楼梦》,说得十分直白:“中国说部,登峰造极者,无若《石头记》。”1919年3月18日,他在《致蔡元培函》中称:“《红楼》(为)白话之圣,并足为教科之书。”他还说:“白话至《水浒》《红楼》二书……其绘影绘声之笔,真得一‘肖’字之诀。”

  他对《红楼梦》之惟妙惟肖的“肖”字解读得最为精妙:

  “即如《红楼》一书,口吻之犀利,闻之悚然;而近人学之,所作之文字,乃又癯惙欲死。何也?须知贾母之言趣而得要,凤姐之言辣而有权,宝钗之言驯而含伪,黛玉之言酸而带刻,探春之言简而理当,袭人之言贴而藏奸,晴雯之言憨而无理,赵姨娘之言贱而多怨,唯宝玉所言,纯出天真。作者守住定盘针,四面八方眼力都到,才能随地熨帖。”

  林纾熟读《红楼梦》,《红楼梦》也是林纾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时的潜文本。林黛玉即是马克的原型。当时就有时评称“林纾译法国名妓马格尼事,刻挚可埒《红楼梦》”。学者顾燮光亦称此书“堪比《红楼梦》”。《红楼梦》描画林黛玉:“态生两靥之愁,妖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妖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林纾描画马克:“长身玉立,御长裙,仙仙然描画不能肖,修眉媚眼,脸犹朝霞,发黑如漆覆额,而仰盘于顶上,结为世髻。耳上饰二钻,光明射止。”“余观马克清瘦,若不胜衣,然娉娉有出尘之致。此女之高操凌云,不污尘秽。马克接人,恒傲狷落落,不甚为礼,余固知马克之贞,非可以鄙陋干也。”显然,从外貌到品性,马克已被林纾中国化了,成了西方的林黛玉。

  《巴黎茶花女遗事》是林译小说的代表作,影响巨大。丘炜爰《茶花女遗事》中说:“中国近有译者,署名冷红生笔,以华文之典料,写欧人之性情,曲曲以赴,煞费匠心,好语穿珠,哀感顽艳,读者但见马克之花魂,亚猛之泪渍,小仲马之文心,冷红生之笔意,一时都活,为之欲叹观止。”“冷红生”是林纾的笔名。

  (二)

  比较文学兴起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但要说中国最早进行比较文学研究的当属林纾。

  林纾在介绍和评价所译小说的思想内容、情节人物时,穿插了西方和中国同类文学作品的比较。如在《践卓翁小说第二辑》中,林纾评说:“为小说者,惟艳情最难述。英之司各德(今译‘司各特’),尊美人如天帝;法之大仲马,写美人如流娼,两皆失之。惟迭更司(今译‘狄更斯’)先生,于布帛粟米中述情,而情中有文,语语自肺腑中流出,读者几以为确有其事。”这是英法文学的比较。

  中西文学比较的例子最多。林纾曾把《石头记》与迭更司《孝女耐儿传》(今名《老古玩店》)所作艺术表现手法及特色的比较最见精彩:

  “中国说部,登峰造极者,无若《石头记》。叙人间富贵,感人情盛衰,用笔缜密,著色繁丽,制局精严,观止矣。其间点染以清客,间杂以村妪,牵缀以小人,收束以败子,亦可谓善于体物;终竞雅多俗寡,人意不专属于是。若迭更司者,则扫荡名士美人之局,专为下等社会写照;奸狯驵酷,至于人意未所尝置想之局,幻为空中楼阁,使观者或笑或怒,一时颠倒,至于不能自已,则文心之邃曲,宁可及耶?”

  在此,林纾并非有意贬抑《石头记》而抬高迭更司小说,而是在肯定《石头记》的同时,指出在“专为下等社会写照”及某种艺术表现手法上,迭更司小说棋高一着。这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特色,对破除中国正统文人“唯我是长”的陈旧封闭观念,探首域外,促进中国文学吸纳新鲜养分,繁荣自身创造,无疑极具启发意义。

  (三)

  《红楼梦》是一部以女性为中心、为女性而树碑立传的小说。曹雪芹曾在开篇自诩:“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

  如果从女性和女性觉醒的角度而言,《红楼梦》中的晴雯临死前虽有所觉醒和抗争,但远不如尤三姐来得分明和透彻。林纾也具有强烈的女性意识,这在他的译作中时常可见,如《撒克逊劫后英雄略》(今名《艾凡赫》)中的吕贝珈,就是一个尤三姐式的人物。这两位女性在外貌、性格、爱情以及敢于与男权社会抗争等方面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红楼梦》中的尤三姐风流标致、美艳超群,贾珍、贾琏皆以为“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贾宝玉也说她与尤二姐是“古今绝色,真真一对尤物”。因家道中落,尤氏姐妹不得不依附于贾珍,但尤三姐并未因此低头屈服。她十分清楚,贾珍、贾琏不过“拿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她不愿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竟拿他弟兄“取乐作践准折”“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在爱情上,比起吕贝珈的温良内向、隐忍克制、善解人意,尤三姐要开放激烈得多。尤三姐不慕金钱富贵,对人人看好的贾宝玉嗤之以鼻,“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比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这样的婚姻观在当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社会背景下,意义非同凡响。她心中的白马王子是颇具才情却又萍踪浪迹的柳湘莲,可惜柳湘莲为世俗流言所蔽,以为东府“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他不愿做这“剩王八”,于是悔婚,要索回定礼——祖传的鸳鸯宝剑。尤三姐情知柳湘莲“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肝肠寸断。但她不屑辩解,将鸳鸯宝剑的一股雌锋隐在肘内,泪如雨下,“还你的定礼!”左手将剑与鞘送给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慧性,付之渺冥。尤三姐以生命的代价,坚持了自己对爱情的追求和抗争,令人感佩。

  而《艾凡赫》中的吕贝珈是个犹太人,但在林纾的译笔下却是个中国式的古典美人。“身段既佳,又衣东方之衣饰,髻上束以鹅黄之帕,愈衬其面容柔嫩,双瞳翦水,修眉入鬓,齿如编贝,柔发作圆瓣,被之肩际;缟颈酥胸,灿然如玉;衣波斯之锦,花朵如生,合众美为一”“温婉中带着矜严”,声音“柔翠如莺吭之流转”,令人“心滋为动”。吕贝珈因美貌被白拉恩掳为人质,一再威胁、逼迫她当他的情人。吕贝珈不肯屈服,痛斥白拉恩,声称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广宣其罪”,令其声名狼狈“无立锥之地”。白拉恩步步紧逼,吕贝珈坚拒不从,声称“汝敢突前一步者,我必跳跃而下,汝更欲见窘者,但拾我残骨耳!”可叹后来吕贝珈落入主教之手,主教欲冠以巫女之名,处以火刑。吕贝珈据理力争,毫不妥协,宣言“凡证者所言,我均不承,请以比武决此狱”,然后“脱下绣花手套,力掷路加座上”“大众见者,咸肃然动容”。在爱情上,吕贝珈心中的白马王子是艾凡赫,但她的犹太人身份注定了她的爱情不能开花结果。尽管如此,在艾凡赫比武重伤时,吕贝珈仍上前救助并带回艾凡赫悉心照料。而当自己沦为人质而岌岌可危时,仍对重伤的艾凡赫牵肠挂肚。后来吕贝珈终于见到被囚的艾凡赫,竟高兴得“如逢亲故,日为切肤望色,道温凉,关切之情逾于骨肉万状”。可惜艾凡赫心中只有鲁温娜,没有吕贝珈的位置。吕贝珈也自知身份不配,便远走他乡。临别时,她还去拜见鲁温娜,向她送去真诚的祝福。看来,吕贝珈在处理自己的爱情时比尤三姐要宽容些,不走极端,显示了自己人格的独立性。

  曹雪芹和林纾为我们塑造了两位性格和命运极其相似而又具有反抗精神和独立人格的新女性形象。她们敢于向强权抗争的勇气、对爱情的执着以及坚强不屈的个性,都让读者深刻感受到女性的魅力和人格的尊严。曹雪芹与林纾不愧是我国女性意识觉醒的先驱。